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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酸甜苦辣都有的少年时代(上)

高锋 外交官说事儿 2022-07-19
 

作者简介   


高锋 曾任中国驻瑞典、塞尔维亚和黑山和驻巴布亚新几内亚使馆参赞,中国驻哥德堡总领事。



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,这十多年可以说是我的少年时代。这是一个酸甜苦辣都有的年代,特别是三年饥荒,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
为了吃饱肚子,我离开了沂蒙山。土改后不久,就开始了合作化。不过几年时间,农民就失去了生产资料和劳动积极性。母亲虽然还是拼命干活,但家里分到的粮食越来越少。当时我在村里上小学,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变化。开始家里还能吃上粮食煎饼,偶尔妈妈还能用白面烙饼,单独给我吃。后来不仅面粉没有了,而且做煎饼的粮食也不够了,必须掺上谷糠、玉米芯和地瓜叶等充数。这样做的煎饼吃起来扎嘴,根本没法下咽。有一天,我实在忍受不了,就发脾气了。我把煎饼摔在桌上,妈妈批评我不懂事,我还是不吃,她就举手做样子要打我,却下不了手,她进退无路,只好自己抺眼泪。

这时,我当乡长的一个堂哥恰好路过。他了解到争吵的原委后说:“婶子,我三叔就在济南城里,你何不把大兄弟送过去,让他先吃饱肚子,你也能省点心。”当时父亲已经调到山东省农业厅工作了。“这能行吗?你叔上班又不发工资,”妈妈说。“我听说城里的干部马上就要发工资了,就算没钱,三叔也不会让儿子挨饿的。你让大兄弟先过去试试,他们爷俩处好了,你再带两个妹妹过去。”看着我又黄又瘦的小脸,妈妈心中动摇了。最后她同意让我去城里去找爸爸。

1956年.我十岁那年来到济南,在南城墙根小学插班进了三年级四班。在老家时,我们四个年级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里,由同一个老师轮流授课。现在一个班就有40多个同学,有四五个老师轮流来给我们上课,有语文、算数、音乐、图画和体育等不同科目,既新鲜又好玩。

1956年夏,妈妈带领姐姐妹妹来到济南,我们全家首次实现了大团圆。(作者供图)


第一次挨打

班长是个姓冯的同学,对我特别好。他领我逛大街,带我去看电影,还教我怎么躲过查票的,连着看电影。本来电影对我就特有吸引力,学会与查票人周旋后,我就更来劲了。有一次,我接连看了三场,从下午6点一直看到夜里12点。家里人到处找也找不到我,可真急坏了。回到家里爸爸火冒三丈,抓住就给了我一巴掌。这是我第一次挨打,也是唯一的一次挨父亲打,因此记得特别清楚。

事过不久,爸爸带我上街去澡堂里洗澡。与好多不认识的人一起洗澡,而且是热水澡,这是第一次。我怕烫,不敢下水,爸爸抓住我,把我抱进水池。在给我搓背时,他问那天打的还疼不疼,说他太担心,太着急,也太生气了,就控制不住自己。他说:“你是我的儿子,不会记恨爸爸吧?”他这样一说,我也感动了,激动地说:“是我不好,我再也不会让父母担惊受怕了。”


高家家规

可是城市的诱惑太多了,自从在冯家品尝过一次点心后,我又迷上了它们。没有钱怎么办,我就撒谎说学校里要交班费,向爸爸要钱。这样做两三次后,就引起了老爹的怀疑。我发现爸爸把钱锁在桌子中间抽屉里,就神使鬼差地从锁着的抽屉上面空隙中,伸进小手去掏。第一次摸出一张三块的,后来又拿到一张两块的。抽屉里钱可能并不太多,因为爸爸很快就发现了。这次他没打我,而是严肃地告诉我,现在家里人多了,经济非常紧张,如果我再胡乱花钱,就只能把我送回老家了。他还说,“现在你妈常给人家缝补衣服,补贴家用。你也得学会养活自己。要想吃好的,就得自己去挣。”


高家家规帮助我走上了爱劳动爱学习的道路。(作者供图)

开始,我以为爸爸在吓唬我。没想到,他还真给我找了个暑假里给修房工人当小工的活。我每天为师傅和泥、送泥、递砖、送瓦,还得上房顶,甚至是楼顶去干活。虽然当时没有很高的楼房,但刚刚十岁的我,搬着几片瓦、或者提着一袋泥,在二层楼顶上行走,不由自主地双腿发抖、心中发颤。一天下来,浑身又酸又疼,才挣了一毛多钱。这时我才意识到钱来之不易,父亲一人挣钱,养这个五口之家不容易。我能吃上馒头就不错了,还吃什么糕点?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偷家里钱买东西了。假期打工却由此变成了高家不成文的家规,从而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。

不知为什么,父亲进城后不断地调动工作。我们就跟着他不停地搬家,不停地改换学校。四年级,我们家搬到东郊省农业科学研究所。星期天我就去为所里锄草,假期就去捡麦子,或者干其它活。干农活就得早起,早上五点上班,我天不亮就得动身。黎明前,天通常特别黑,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农业活可不是好干的,特别是在玉米地里锄草。太阳出来后,地里又闷又热,玉米叶子扎人,我胳臂上经常被划得一道道血痕,被汗水一渍可疼了。


丰产不丰收

1958年我家附近的几十个乡合并在一起,成立了华山人民公社。学校组织我们去参加成立大会,上万人敲锣打鼓,扭秧歌,踩高跷,可热闹了。

当时学生们可以在学校里吃饭,而且不要钱,这可是件大喜事。每个学生一顿发一个小小的玉米面窝头,不够的人就去吃地瓜。那一年风调雨顺,眼看是个丰收年,农民都被派去大炼钢铁或者深翻土地了。没有人去刨地瓜,就让牛拉犁在地里顺垅走,一个人跟在牛后面拾。许多地瓜被土埋掉了,没人管。秋后,我们几个孩子在田野里玩时,看到地里到处长着地瓜芽子。它们在风中摇来摆去,好像在提醒人们它们的存在。我们就顺藤摸瓜地用手抠,不一会儿就挖出一大堆地瓜。我们挑几个顺眼的啃啃,剩下的地瓜,就挖个坑埋起来了事。当时我们都没想冬天快来了,这么多地瓜就要冻坏烂掉了,更没人想到由于大批粮食被毁,一场罕见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正在到来。

沂水县黑石沟村——我出生的地方

(作者供图)

1959年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。这年夏天,我有幸参加了山东省第一届少年先锋队代表大会。当时会上讲什么我也记不清了,只记得吃得很好,都是些我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。会议期间,还组织我们观看焰火。那烟花齐放、电闪雷鸣、百花争艳的景色使我大开眼界,终生难忘。当时报纸上整天连篇累牍地报道建国来的伟大成就,亩产千斤、万斤的卫星满天飞。我在农科所呆过,所里那么多科技人员,麦子亩产连一千斤都不到,他们怎么会亩产上万斤?我想不通,就去问爸爸,他说:“小孩子,上好学就行了,别管这些大人的事。”当时刚开过庐山会议,党内正在批判彭德怀,大反右倾。吹大牛,放卫星就成了干部们的时尚。但伴随着吹牛皮、放卫星而来的高税收,把农民的口粮都收走了。一场罕见的饥荒开始迅速地席卷整个中国大地。


可爱的战士

这年秋天,我考进了家附近的济南十九中。大炼钢铁、人民公社、大跃进等政策显然已经失败。尽管电台上天天高喊“社会主义就是好”,物资匮乏却到处可见。政府印发的粮票、油票、煤票、布票、蛋票、肉票等票证多如牛毛,商店却空空如也。国家虽然为青少年提高了粮食供应标准,但没肉没油,我每天还是饥饿难忍,只好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,槐花、槐叶、榆树串子,能充饥的野菜都吃遍了。开始我在家附近找,后来又到郊外去找,北到黄河大坝,南到四里山山麓,到处都留下了我挖野菜的脚印。

有一次,在四里山上,我碰见了两个解放军战士。他们来为连里养的猪拔野菜,搞饲料。中午时分他们掏出馒头开始吃饭。我带的菜包子早已入口了。现在看到有人吃饭,感觉饥饿更加难忍,两只眼睛竟然盯住他们手中的馒头离不开了。我心里知道这样做不应该,却无法收回那贪婪的目光。

后来,他们也注意到旁边闪烁着的饥饿欲火,就相互看了一眼,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,各自把手中的馒头掰下一小半,递给我。我嘴里一面连声道谢,一面囫囵吞枣地吃下馒头。这使我想起刚到济南时吃馒头的感觉。这种甜美舒适的感觉更加强烈,也更加短暂。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身影,想到日后漫长的饥饿与痛苦,我不禁默默地流下了眼泪。老师传达上级指示说,中国遇到了多年不遇的灾荒,要大家有长期困难的准备。我心里一片茫然,不知道怎么准备。这个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!


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?(作者供图)


第一次种菜

饥荒开始时,我到处去挖野菜。在野菜越来越少的情况下,不得不在屋后开荒种地。那片地里平时长满了野草,挖下去才发现到处是石头瓦块,挖起来特别费劲,镐把被撬断了,手被磨破了,全家老小白天晚上拼命干,才开了一分多地。

出来油菜苗后,我提着两只桶,每天浇水,直累得腿脚发软,胳臂发抖,两手抽筋。但看到小油菜一天天成长,我心里感到由衷地喜悦。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动手种菜。青菜一天天长大给我带来的满足感,减轻了饥饿带来的折磨。美中不足的是,买来的种子不是新的,用汗水加泪水养成的油菜,没有长大就开花变老了,但它们还是比野菜好吃。妈妈和上玉米面,连根带茎做成菜团子,吃起来有点清香,很受我们欢迎。它们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但肚子里感觉总是好多了。

2004年春,我在中国驻贝尔哥莱德使馆院内种菜

(作者供图)

饥荒过后,我仍然难以忘却饥饿的可怕,也难忘却幼苗成长给我带来的喜悦。参加工作特别是在农场学过种菜之后,我就喜欢上了种菜,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外地,在国内还是在国外,只要有可能我就去开荒,去种植。这个爱好来自于我内心深处对饥饿的恐惧,也来自于世代相传的中国人对土地的热爱。


走向犯罪?

人生最可怕的是没有饭吃。饥饿不仅给人带来痛苦,也可以逼迫人走向堕落,甚至犯罪。有一天,我从食堂旁边走过,看到一辆卡车上装满了地瓜干。闻到地瓜那诱人的气味,我立刻感觉饥饿难忍。看到附近没人,我急忙抓了两大把放进裤袋。我正要逃离现场时,却被食堂管理员发现了。他问我说:“你刚才干什么呐?”我喃喃地说:“没,没干什么。”他指着我身上两个胀大的裤袋说:“那里面是什么,都掏出来!”我只好把地瓜干掏了出来。他拍拍我身上,没有发现别的东西后,就说:“走吧,以后可别干这事了,大家都在挨饿。”他说完,就摆摆手,让我走了。

对他的宽大,我心里非常感激,同时也为没吃到那些地瓜干而难过。这时我想起在郊区上学时的情景,那些被我们挖出又埋葬的可爱的地瓜又浮现在面前,我真后悔当时没把那些地瓜收起来,晒成干,以便现在享用,谁让我脑子笨,一点远见也没有呢?尽管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,但我还是不停地胡思乱想,四处寻找能够抵御饥饿的东西。

未完待续~

图文 | 高锋

编辑 |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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